春葬

大型嘟嘟嘟组内互吹

(九月补交)北京,北京


主题:省市拟人-北京
文/@驿旅客 

近几年我很难见着北先生了。北先生是个看不出年岁的人,鱼尾纹和酒窝都有,但笑起来有种不加掩饰的年轻,丹凤眼盛着半旯揶揄,水清清地晃在里头。清早他提着鸟笼子在街上遛达,一手提着烟杆子,笼子里头老大一只八哥;他左手揣兜里,潇洒地左顾右盼。那只八哥好看极,橘黄的喙壳子,态度里有一番顾盼自雄,我跟它说:“恭喜发财。”八哥头不动,眼珠子转过半圈,自下而上看我一眼,坚决地说 :“呸!”

北先生笑得很得意,说:“不是这么个聊法儿。”他把笼子提起来,和八哥平视,他说:“来,说'恭喜发财'。”

八哥瞪他一眼,脖子一梗,横眉道:“去你妈的!”

其时街道上开始有人声。这城市秋天早晨鲜少有雾气,阳光直通通地照进来,天冷得爽脆,要让人把手缩进袖子里,叫一声好。八哥造次,北先生遂一挑眉毛,似笑非笑地瞥过一眼。他当街站着拿烟杆伸进笼子敲八哥的头,满脸“哟哟呵小畜生你出息了”。八哥惨遭击打,暴起,叽里呱啦地乱叫一通,浑身的毛挣掉两根,北先生一手伸直了提着鸟笼子避免殃及池鱼,冲我一点头,说:“见笑了您。”



北先生嘴皮子流利脆生,一开口,好似满嘴珠玉,叮里当啷往盘子里落。他骂人也好听,眼睛不凶,我通常是只顾着好听,没听懂他究竟骂了我什么。北先生说教完了,拿折扇敲一敲桌子,又敲一敲手心,说:“听懂了吗?”他扫我一眼,就知道这一通白说了,摇摇头,“唉——‘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’……”说完了笑,眼睛似笑非笑地掠我一下,“金银珠玉都给您扔桌上,就为听个响儿。”



我总是在街上遇到北先生。北先生要么是在遛鸟,要么蹲在地摊前面挑拣东西,他讨价还价并不当真,跟玩儿似的,“您这怎么这么贵……”并不死皮赖脸。他看什么好玩,就宝贝什么,兜里一把小玩意儿,没事掏出来看看,得意得很。有一回他淘着一个老大的竹根雕的壶,生怕卖家反悔,往怀里一揣,撂了钱就跑。后来他几个朋友来喝茶,北先生高高兴兴地拿出来,人家说:“哎呀——你买亏了!”北先生并不作悔恨状,潇洒地一摆手,说:“我觉得它值这个价。”

北先生很讲究,但讲究得并不侨情,不是南方人那种讲究法。北先生有的时候喝茶,一杯茶梗子,泡一天,越泡越浓。他喝茶就是图个趣儿,拿起来一仰脖,灌了,看看书。兴尽即可。他的书案老大一个儿,厚面方脚,上面摊了无数书本、砚台、笔,笔海里种的全是花。北先生喜欢菊花,院子里高高低低全是,他舍不得掐,端了一盆到桌子上,对着喝酒、喝茶,也画。秋天他跑到公园里,看菊花展,恋恋不舍地回来,一脸心痒,说:“好看啊。”

花谢了,北先生乐呵呵的,收起盆来。他等梅花。

北先生看着是个挺板正的人,穿衣服人模狗样的,什么都穿,有时候打个领带套西服,垫肩妥帖,总让我觉得他和什么沪先生呀津先生呀没有区别。但是北先生是北先生。他跟沪先生聊天,听得懂上海话,应付得来金丝眼镜那套,也能和杭先生谈诗酒花茶,架子端得起放得下。我总想北先生怎么这么厉害,上得了经济讲堂,下得了梨园戏房,连文玩古物他也能头头是道地说两句。北先生听闻我这么问,高深莫测地一笑,啪一声打开折扇,然后又合上了,摇头晃脑:“不可说,不可说。”

我恨恨地看他把手一背,踱着方步走了,宛如夹着尾巴的老狐狸。这世界上人那么多,只有北先生一个人那么走路,手揣在兜里,微微抬着下巴,嘴角挂笑晃晃悠悠地走,好像老在回味什么似的。

北先生骨子里有种厚重的潇洒。当他往那儿脊梁骨笔直地一站,两只手插兜,抬下巴去看天的时候,那种被他掩盖得很好的骄矜就冒出来,如同好酒似的透过坛子沿儿往外钻。但他一低头,又是那个大早上遛鸟的北先生了:能教人亲近,会大早上来喝豆汁儿,也会写字画画,如同任何一个残存的纨绔子弟那样听戏、逗蛐蛐。他南北荤素不忌,什么都吃,什么都看,到了别的地界儿,他就雇一辆三轮之类的人力车,叫人拉着他在城里兜一大圈儿,北先生坐在上面,伸长脖子东张西望。北先生喜欢京戏,但是有越剧、昆曲了他也要颠颠儿地跑去看,并且毫无那种对于别人家的好东西的芥蒂,坐在场子底下,叫:“好!”人问他说你怎么长别人家威风。北先生一抬眼,笑眯眯的,很不解,说:“就是很好呀。”



北先生不老不死。他当大哥的岁月漫漫千年,几度更名,背过枷锁,几度差点死去,但他活下来了。他看过很多事,因而宠辱不惊,还保持着一番能让自己高高兴兴的态度;他的小弟那么老多,各有各的威风和气度,他就端坐在太师椅上,捧着茶碗,笑眯眯地看。有的时候人们干了一些事情,我看不见北先生了,但我知道北先生一直在。他就是这么一个人,能站在台子上说话,但也能坐在台下看别人的戏,末了一仰头,用喝酒的方式喝完他的茶,说:“好!”
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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